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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事业,任重道远 | 从谈祥柏的科普创作谈起

田廷彦 和乐数学 2022-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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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田廷彦

我们热爱科学,不是都能成为大师,但愿都能因此而活得有趣。

在中国,特别是 65 至 80 后,读谈老科普书长大的人,估计有数十万。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所以能参加谈祥柏科普创作研讨会,我感到非常荣幸,某种意义上我算是一名读者代表。

从小学开始我就特迷恋天文、博物,数学则要晚一点。我很快就接触到卞毓麟老师和谈老的作品,十分着迷,这也伴随我度过许多美好时光。直到 1995 年秋我刚工作不久,正逢《科学》80 周年纪念,同一天见到了卞老师和谈老。现在我对当时的场景还记忆犹新,仿佛一见如故:谈老和卞老师是真平易近人,不是假客气,20 多年来我也接触了不少专家,坦率地说,不是每个专家都能做到的。

由于专业关系,我加工了不少谈老的文章。由于他文笔好,加工时不觉费力。谈老还多次到我们办公室来,我也多次跑到他家里去,每次聊的还蛮投机的,丝毫没有那种完成工作任务的感觉。其中有一次是对他的采访,谈老讲了不少他过去的故事,印象深刻(最后发表的只是一部分)。我还跟谈老一起参加过江苏教育社在华罗庚的故乡金坛主办的数学节活动,因为做了一个关于华罗庚在《科学》上的成名文章的短暂报告,我也算是"露了脸"。学生都是谈老的粉丝啊,沾谈老的光,不少学生也请我签名,想想这场面不会再有第二次。谈老 80 多岁时还常常逛旧书店,我就曾遇到过一次,他对知识的追求让人心生敬意。

谈老这些人为中国的科普事业做出了很大贡献。在过去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国是没有那种体系化的科学的,也就谈不上有什么科普。科普总要在科学之后才出现,西方也一样。所以,科普在中国的历史其实是很短的。1980 年代读中小学时,我就觉得科学是最能打动我的,无论是天文地理,还是生命科学,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同时我也发现身边多数人对科学是没有兴趣的。而且在对科学感兴趣的人群中,我属于从一开始就获得了比较正确的认识,那些不正确的认识者就可能成为民科,企图证明哥德巴赫猜想(关于民科的事后面还会再提到);还有不少人倒并非民科,但他们把科学仅仅看作一种智力游戏(尽管科学研究确实也可以看作一场智力游戏),和下棋打牌差不多,遇到一些比较复杂的现象就可能跌入迷信的泥潭——我想有一个理由大概是成立的,就是我自觉地把科学和三观结合起来了。

在我搜集的 6000 多本书中,科普近乎占据了半壁江山,基本上都是 1980 年代之后的作品。其中有大量翻译作品(谈老也擅长翻译),也有不少原创。想到科普只是图书的一小部分,中国的改革开放力度之大,由此可见一斑!可惜多数人有机会也不爱读书,真有点辜负这个时代的感觉。

只要是谈老的作品,我是必买的。以我对科普的爱好,我敢说近 40 年的中国原创科普发展历程竟与动漫有些相像。1980 年代中国百废待兴,经典动画作品层出不穷,还有大量的引进,至今为我们怀念,后来好的动画作品越来越少,当然也没有绝迹,只是每过几年推出一个大片。科普也类似,现在中国偶尔会有几部好的科普作品,但总体上专心从事科普工作的人是萎缩的,平均起来也没有达到谈老等人的水平。国外的情况要好许多,它们拥有大量优秀科普作家,新人可谓层出不穷。现在国家重视科普创作,最高可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但是科普还远没有达到百花齐放的面貌。我认为原因有二:一是功利因素,科普创作一般不被纳入业绩考核的范围;第二个原因是文理分科造成现在理科出身的人文笔普遍不太好,文化积累也不够,故要写出好的科普并不容易。我相信将来这种情况是会得到改变。

不过,要说 1980 年代的科普作品繁多,但也不是说都是上层佳作。不妨先通过比较,说明谈老以及卞老师等人的科普究竟好在哪里,为什么至今保持着生命力。

有很大一类科普作品叫做"任务型科普"。大家都知道,水平低的人往往自卖自夸,比较穷的人往往西装革履、穿金戴银,其目的是给自己打气,以掩饰内心的自卑。这倒也可以理解,但老那样就是不思进取了。其实国家也有点像。1980 年代初中国的国力还比较落后,思想文化也是一片荒芜,所以为了提升自信心,爱国主义、民族情怀总是不可或缺的。所以你去看那个时候国人的科普,有两个特征十分明显:一是把科学家塑造成刻苦钻研淡泊名利、品德高尚虚怀若谷、抛妻别子为国争光等千篇一律的"超人"形象;二是有些汇编作品把我国科学家如华罗庚、竺可桢、钱学森等人的科普文章,同牛顿、爱因斯坦、达尔文等人的文章放在一起。苏联的情况也类似。这类科普就是带有点政治色彩的任务型科普。我当时也接触了不少。不过我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经历了"文革"把知识分子打成臭老九的时代,任务型科普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只是有可能会对读者造成误导,好像科学家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华罗庚、钱学森可以同牛顿相提并论——当然这种误导不算严重。随着我国国力的增强,这类任务型科普已经比较少见了。难能可贵的是,谈老和卞老师在那个时候就不写任务型科普,在他们的著作里,我还未曾见过半点口号式的东西。这也是他们作品的生命力所在。

在任务型科普渐行渐远的今天,另一类"情绪型科普"又有抬头的趋势。在今天,个人主义大行其道,这是为反对极端的集体主义,但是走到另一个极端就不好了,变成了人人自以为是的唯我论。这在科普领域也有所体现。科学要的是实事求是,如果我们不谦虚谨慎,何以做到实事求是?现在不少人就很不谦虚,他们的作品有什么所谓的"特色"呢?为了达到哗众取宠的目的:有的人喜欢在科普著作里故意放上几个高深的公式或概念,以此证明他本人的水平很高;有的人喜欢随意点评前人,动不动就叫嚣着把某某某拉下神坛。更有甚者,把自己的科普文章同爱因斯坦、薛定谔、霍金的放在一起不算,而且那些人各选一篇,自己的文章则占了一大半!还动不动跟牛顿写信。本来这样做也不犯法,但对不懂的读者是很不负责的:您完全可以出本自选集,现在硬是要跟爱因斯坦等人挨在一起,其心思明眼人一望便知,还有连篇累牍地大批 SCI(尽管 SCI 是有问题),看来也只是醉翁之意罢了。总之,我觉得情绪型科普还不如任务型科普,华罗庚和钱学森毕竟也是有世界影响的科学家,尽管跟牛顿没法比。但是在谈老和卞老师等人的作品里,我们就看不到任何宣泄情绪的影子,对于前人的工作也不妄加点评。水货没有,干货满满,这才是真正为读者着想的态度。

顺便提一下,表达情绪、情感也不是不可以,但那主要是文学特别是诗歌的专利。也不是说情绪化的作品一定不好。很多文人墨客典型如李白的诗歌就有点情绪化,但李白多大的才啊(李白若是无才,在大唐也就一愤青,今天也没人知道他)!许多人不具备他的才华、却学会了他的轻狂;再说古人主要不是为出版、为出人头地而写诗,往往是仕途不顺甚至穷困潦倒时有感而发,所以其作品感情真挚,能引起大家的共鸣。在这点上古典诗的生命力是远超朦胧诗,朦胧诗就是情绪化、个性化过头了,大家看愣了,不晓得作者要表达什么,一首两首还觉新鲜,看多了就厌烦了。

下面,再从直接的角度谈一下谈老作品的特色。

谈老的书看上去轻松幽默,但仔细想想,必定是花了很大的工夫。

首先是要确保大量材料的准确无误,那时没有互联网,不方便查阅,有时要凭记忆,有时要翻书,甚至跑图书馆。尽管很多科普的内容不存在政治问题,也不是教材、字典,偶尔写错一点(比如某个年份或某人名字的一个字母)也属常见,没人会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但出于对读者的负责,就需要准确性,而这是相当费时间的。

第二是如何适当地"东拉西扯",这里的东拉西扯不是贬义词。介绍科学上的东西,说的不好是可能枯燥乏味的。那么,怎么才能让大家觉得有趣呢?这时大量的资料就派上用场了。科普要生动有趣,一定要跟人文结合,也就是要会东拉西扯。谈老文史知识丰富,善于展开,又不至于牵强附会、不伦不类,而且能收放自如(不放就不有趣,不收就偏离主题)。做到这一点着实不易!反观现在一些科普,也善于展开,特别是善于运用一些搞笑的话,咋一看觉得有趣,但看过之后又觉别扭,而且这类话特别集中于对科学家内心的描述,科学家的形象是立马生动丰富起来,但这种合理推断也要一个度,毕竟你怎么知道人家当初是这样想的呢?有的则一展开就收不回来,全书随处都是这种描写,这样的科普作品快变成文学了,主次不分。本来是为了卖点,搞不好却要被吐槽,因为读者读科普的目的不是为了学会搞笑。我觉得这些作者的文字还可以,但基本功特别是第一条有明显欠缺:懒得去搜集资料、考证历史,认为心理描写可以替代各种事件(反正描写心理过程不需要查资料!),把搞笑等同于幽默。

第三是保持自己的语言风格。谈老的古文和外文功底是好的,这使得他可以获得很多有价值的资料,如果把这些资料用到自己的作品中,生搬硬套是不可取的,所以有角度、有选择地消化吸收,变成用自己的风格来叙述,是很重要的,是原有材料基础之上的二次创作。顺便提一下,谈老还是个与时俱进的人,他的文字里还有不少当今的内容。

尽管卞老师和谈老"主攻"的方向不同,具体的写作风格也有很多差异,但就总体来说,都是满足上述三点的。我觉得一部科普能做到这三点,就是好的作品。我自己也写过一点科普,深知写书不易,如果仅仅是把一些材料复制、粘贴,这谁都会做,但要建立一个完整的框架以及形成自己的风格,就困难多了。复制粘贴作品固然也能提供知识,但生命力不会长久,我以为它们就是互联网提供的信息,本没有必要印刷成书。

好的科普最直接的作用,是培养读者对科学的兴趣。20 多年前,我跟叶中豪老师去采访肖刚教授,他也说他小时候读谈老的书,可惜这位数学天才英年早逝。多数人之所以不喜欢数学,是因为数学在表面上距离生活远。数学是抽象的、强相关、规范的,而生活是具象的、弱相关、非规范主导的。所谓规范就是概念明确、题设清楚、有标答,强相关是数学的一大特色和难点,学不好算术,代数也麻烦;学不好代数,几何、分析都遭殃,但生活不是这样(否则谁受得了?)。一个中学老师在批评数学差生时可以说:"你的小学算术是体育老师教的吗?"但若一个开车教练问学员"你会烧菜吗?"对方还以为自己遇到了禅师呢。这样说来,对数学感兴趣真是早一点的好。当然,谁也没有神力改变所有人对数学的错误看法,谈老已经做的很赞了。

我对数学的兴趣有两个来源:一是学校里学了平面几何,图形之美、推理之妙堪称惊艳;二是读了科普书,引导我对数字的痴迷。谁说数学枯燥无味?即使是简单的计算也会有不小的惊喜,它使我忘记了烦恼。比如看到车牌号也常算算 24 点。一次在大学里晨跑(体育课规定)时感到无聊,就一边跑一边心算自己来到世上 10000 天是哪一年的几月几号;经过两座靠的比较近的高楼,我曾经估算它们之间的万有引力有多大;有一次坐地铁,突然想到对面 6 个人如果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我会不会立马昏过去,于是开始计算一部地铁共有多少个位子,答案可能是 288 到 432。也许出一本书叫《地铁里遇到的 288 位世界名人》比较有趣。我还用微积分计算地球突然停止公转,大概多少天会被吸到太阳肚子里,答案约是 27 天;如果突然停止自转呢,现在是秋天,上海走在马路上的人,会和阳澄湖的大闸蟹一起飞向太平洋!而在屋子里如果撞墙,也绝不会舒服,因为这个速度是相当于东方明珠 17 倍的高度掉下去。我还算过面盆放在水槽一角什么位置最稳定,圆柱瓶子里放多少水重心最低,这些答案甚至含有无理数。大家知道马云很有钱,日进数亿,我算了他若打车去比邻星,按一公里 2 元,他还是得积累上千年的财富,孙悟空也要翻 7 亿多个筋斗方可到达。比邻星又不算远,可见宇宙之浩瀚!我还喜欢体型庞大的古生物,如巨齿鲨、帝鳄、沧龙,得知它们的体长,有几次我在路边干脆呆立十几秒,按长度把驶过的一辆辆车想象成对应的那些远古巨兽。电影《金刚骷髅岛》里,巨大的金刚把一位美女战地记者从水里救起,女记者躺在金刚手掌里,身高超出手掌一半一点(这是最合适的比例),按照我们生活中大猩猩的手和身高的比例,我估算出金刚约有 30 米高(事实确实如此)。又比如晚上看足球比赛,赛场上每个人的四个影子长度满足什么关系呢?按照勾股定理,可以得知它们满足一个平方和关系。我后来做了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如果把人想象成一条线段,那么他即使笔直地跳起来,四个影子的关系不变;注意球场上还有一个足球,它的影子是否也满足这一关系呢?要知道线段与球的算法是不一样的,后者要麻烦的多,但是建立坐标系后我惊奇地发现,平方和关系仍然成立!

更多时候我喜欢感知概率统计、行为心理和行为经济学。生活中经常出现意料之外的事件,尽管很多概率是难以计算甚至不可计算,但还是可以得到很多结论。路上偶遇熟人的概率有多大?再如出租车司机如果找一张假钞给我,或者改进了计价器,我一人去投诉是没有用的,大概多少人投诉(假定乘客们不是串通的)有用呢?我还感觉人的耐心往往维持到 4,比如一个汉字如果有五笔,就觉得写起来有点费时,坐地铁达到 5 站就感觉比较长。对于大的数字人们失去了感觉,比如坐 20 站和 21 站,除了手机时间上的些微差异,人的感觉恐无区别。而且人们对于大数字的比较往往喜欢采取除法。我参观书展时发现那里的饮料相对较贵,比如说两种饮料 A、B 分别卖 6 元和 10 元,在外分别卖 4 元和 7 元,到底买哪个合算呢?这取决于你采用减法还是除法。再比如说,什么是幸福?一个人赚 1 个亿比赚 100 万开心 100 倍吗?认真想一想,似乎就能明白一些人生哲理。

现在大家都说"不忘初心",过去的爱好是那么具有正能量,为什么不保持下去呢。数学甚至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通过数学的角度去看待世界多么有趣啊!不能说这完全是因为读了谈老的书,但谈老对我的影响肯定是存在的。尽管数字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我从来不接受数字命理学,从来就不认为数字跟人的命运有什么关系。除了学校教育,也要感谢从小得益于谈老等科普作家的引导吧。

好的科普,还一定体现出作者的社会责任感,宣扬正确的三观,尽管在这方面科普的力量算不上强大,但作者的这份心意已足够了。

其一是宣扬正确的世界观、历史观。

过去的任务型科普,把科学捧到天上,把非科学的东西贬得一塌糊涂,这本来就不是科学的态度。

人类文明的发展史经历了好几个阶段。首先是崇拜动植物的图腾,后来认为风雨雷电后有神灵的作用,转为崇拜神,或是认为有鬼,其间发展出了巫术、神话。随着数学的发展,一些聪明人觉得,世界可能是少数几样东西组合和作用出来的,到底是几种呢?中国有五行说,碰巧的是,古希腊人发现正多面体只有五种,他们相信世界上一些本原的东西如水、火、土、气等是由不同的正多面体组成的,还剩一个正十二面体,柏拉图说它代表宇宙,亚里士多德则发展成以太,即所谓的第五元素。毕达哥拉斯学派、中国的算命术和《周易》,还或多或少把数字和人的命运联系起来。比起图腾、巫术来,数字命理、第五元素的提出,抽象化体系化已显现出来。随着科学的发展,关乎人类命运的宗教并不宣扬数字命理,而是集中于人的道德行为规范,探索大自然则是科学和数学的任务。再到后来,宗教对道德行为规范的约束力也不那么大了,科学开始涉足社会和思维。

在我加工的谈老文章中,印象比较深的是一篇算命为什么不值得相信的文章。谈老说的很细致,他运用排列组合的方法,指出生辰八字相同的人既有皇帝也有乞丐。这篇文章不仅生动,而且很有社会责任感。想到之前张奠宙教授对我说过,学校里不少数学物理专业的人竟然也相信xx功,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言下之意是我们的教育没做好。为什么生于旧社会的谈老不相信算命呢?为什么某些数学物理专业的大学生还信 xx大法呢?原因在于,数学和科学的精神进入了谈老的世界观,而没有进入那些学生的世界观——尽管他们可能会做几道难题。

谈老的科普里从来就少不了神话和历史典故、传说。据说爱因斯坦喜欢读《金枝》——一本谈论巫术的名著。在科学不发达的年代,人们认知能力普遍低下,甚至有些愚昧也属正常,对于古人发明的巫术、驱鬼、星相、算命、看相、风水等,是文明的必经之路,我们要表示一定的尊重(神话更是丰富了人们的想象力),但在今天再宣扬这些,基本就是反科学、伪科学,我想有个大家现在不怎么用的词"反动"来描述最为合适。我看过很早拍摄的一部科教片说托勒密的地心说是反动学说,这实在是不妥:托勒密的学说比哥白尼学说早了 1000 多年,尽管在托勒密之前也有希腊哲学家提出日心说,但那是一种猜测,而托勒密学说大量运用几何知识,不是随便说说的。因此托勒密理应得到肯定。

人类的每一步重大认识或发明较过去都有本质的提高,从而也就会留下更多有价值的东西,就像错误百出的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已只有科学史家感兴趣,但伽利略-牛顿物理学并未被爱因斯坦物理学赶出中学课程;纸的发明淘汰了竹简,但互联网和磁盘存储技术并未淘汰纸;同理,在科学昌明的大城市我们不可能见到图腾和巫术,但教堂和寺庙还是开着。

所以,在今天说破除迷信、反对伪科学,是科普书的重要任务。但首先得说清楚什么是科学、什么是迷信、伪科学。我觉得谈老的作品处理的很好。过去,我对迷信一词印象一直不好,但近年来有些变化。一个因素是我"接待"了不少民间科学家。民科不是企图推翻科学已有之结论,比如企图三等分任意角、制造永动机,就是企图用初等数学甚至哲学来"证明"哥德巴赫猜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民科才是最反动的一类。西方的某些后现代主义者也反科学,但他们反的是所谓的科学(霸权)主义(自然有争议),而不是科学的具体结论,他们生病也上医院。他们一度骂的很凶,现在也快偃旗息鼓了,可见科学的生命力。

央视有个节目《走近科学》,播了很多年,最近停了。看这个节目你会发现,大多数时间在谈"灵异事件",最后科学帮助解开谜团。在西方有本书叫《科学是怎样败给迷信的》,科学为什么败给迷信?因为科学门槛高,太抽象严肃,而迷信会夺人眼球、编造匪夷所思故事,接地气,所以大家就喜欢。

听上去似乎有些悲观,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打车时,就去寺庙烧香带来好运之类的事问过司机,司机的回答很具代表性:既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现在不少人去教堂祷告,去寺庙烧香拜佛,国家并不禁止,禁止的是利用迷信来坑蒙拐骗,比如卖假药、假保健品,世界科学界还没研究出来的奇效药,骗子们能搞出来?搞出来不早得诺贝尔奖了吗?

所以,人们总是喜欢故事或场景的。魔术、科幻干脆宣称一切都是假的、虚构的,科学尽管是真的,但要吸引大家,科普必须接合人物和故事。谈老等已为我们树立了榜样,但科普创作依然任重道远。

总之,在前科学时代,巫术、星相、算命等如果大行其道的话,我们不能称之为伪科学,只能叫迷信。在科学时代,可以叫伪科学了,民科干的事也是伪科学。相信将来的世界,科学和数学一定会愈加深入人心,一定会更加重要,那些伪科学和反科学的言论,一定会被扔进历史的垃圾桶。

除了考察文明史,我对迷信一词的态度改变,还因为我觉得从狭义的角度看,它(在今天)是几乎等同于伪科学;但广义上讲是比较复杂的。科学的灵魂是理性精神,迷信是理性的反面。但是理性有两种,一种是科学理性,一种是工具理性。两者不可混淆。反对科学理性就是伪科学和民科所为,我们需要极力反对。但经济学里的理性人假设的理性不是指科学理性,而是工具理性。这个假设现在饱受质疑,人们提出有限理性来修正它。博弈论和行为经济学就是用科学理性来认识人的工具理性、有限理性。

其实大家都生活在主观世界里,绝对的理性和客观是根本不可能的,情绪和心理暗示无处不在,从而广义上的迷信也是无处不在的。这类迷信不是为了骗钱,而是满足自己的心理需求。比如我听说有人一定要抱一件衣服才能入睡,有人则一定要在床头放本书。人的很多仪式看上去很怪癖,但也很有效,那有什么关系呢?还有祷告、烧香,寻求一个心理安慰,有什么不可以呢?

生活中,追星、谈恋爱就是最常见的"迷信",把对方的缺点都忽略或看作优点;有时我们又莫名其妙地讨厌某人,也说不出充足的理由。1980 年代"科学的春天",我对身边的人追港台明星十分痛恨,觉得他们都很盲目,按现在说法是脑残。但仔细想想,如果认为追莎士比亚、莫扎特、爱因斯坦才是高大上,试问我们何以真正懂得他们的东西,我们不也在人云亦云么?我们心中所认为的那些杰出人物,有哪个不是教科书等灌输给我们的?如此说来,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指责追星呢?与其假装欣赏古典音乐,不如真地去喜欢流行音乐。

通过一些客观事物的人为联系来预测人的命运固然毫无道理,但毕竟科学也无能为力,所以科学往往满足不了人们的心理需求。很多部电视连续剧总有这样的场景:主人公"算命"(不一定是生辰八字,可能是一位阅历丰富的人做的预言),预估结局往往不太可信,主人公一笑了之,但最终确实如此发生了;还有,我们无数次地说爱情是心心相映,但事实上哪一部爱情剧里的主人公不是俊男靓女?对此,我们既没有批电视剧在宣扬迷信,也没有因外貌协会而说其俗气。

民科则与心理安慰没什么关系,他们就是要推翻已有的科学结论。所以,从广义来说,风水、面相和占星术等迷信还不如民科反动呢,迷信虽不该提倡,但还可以理解,民科是不该存在的。民科最听得进这样的话:"一个人追求真理最可贵的时刻,不是有了地位在鲜花掌声中侃侃而谈,而是在别人的不解、嘲弄、打压中的坚持。"这话本没错,但是民科就会误读成别人无数次枪毙他的"研究成果"是对他的曲解和打压,所以他屡败屡战,愈战愈勇。他要是坚持太阳是方的,你又能怎么办?

说到底,我们对大脑还是了解的很不够,深入地、科学地、理性地了解大脑的非理性甚至对迷信的依恋,本身也是科学的态度。至于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存在民科,是个没有意义的课题;更不能用民科、伪科学、迷信的那一套来取代科学和理性,发扬传统优秀文化绝不等于开历史的倒车。马克斯·韦伯说过,若要纠正科学的错误,唯有依靠更多的科学。

近年有两本佳作翻译出版。有趣的是书名都叫《理性的边界》,但内容其实大相径庭:一本是数学家、物理学家、计算机科学家亚诺夫斯基写的科学理性;一本是经济学家、博弈论专家、复杂性科学家金迪斯写的工具理性。对比着看看,一定很有意思。

其二是鼓吹、促进文理的结合。

还记得 C.P.斯诺著名的《两种文化》吗?文科和理科的分道扬镳在 20 世纪十分突出。现在经常看到报道说,文科生看到理科生自卑,我觉得未必,以前读书的时候,文科人攻击理工科也很厉害,他们言必称尼采弗洛伊德萨特这些"精神领袖",在他们眼里理工科就是机车齿轮,毫无情调,我也算是多次"中枪",做道难题也有人嘲。搞得我那时痛恨尼采萨特,还画了个茅坑,里边几坨屎上分别写上他们的名字。现在反倒买了他们不少的著作。当时更痛恨的是港台明星,和(任务型科普塑造出来的)科学家差距咋这么大(要过 20 多年,才觉得他们也有不错的)。我觉得他们在以宣扬所谓的"浪漫爱情"为幌子,其背后是一种反叛、一种极端的自我,比如一些歌词以及相亲节目都有这个味道。甚至于有人把理科生也读文科书,文科生从不读理科书,类比为狗有时吃人食,人不可吃狗粮。

理科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有人把文科的主观性列为其最大的"搞笑"点。这话有点道理。大家都叫好,你也很可能跟着叫好,即使你没读过某人的任何作品。这也是迷信。曾有这样的事,某学生抄了一篇鲁迅的杂文,老师不知道是鲁迅写的,在这篇文章的结尾写了很多批评,最后写上一句"写杂文要学鲁迅"。前些年不是还闹出几位作家做高考语文试卷都不及格的笑话么?还有一件事,说是一道文科选择题,标答比如说是 A,老师没看标答,坚持说是 B,还为说服学生找了一大通理由,等到看了标答,尴尬了,于是又拼命找理由说 A 对在哪里,学生们忍俊不禁,在下面偷笑。还有著名的"索卡尔事件"。尽管这些似乎都是"贬低"文科的理由,我们还是最喜欢读文科书,文科贴近生活啊。

有意思的是,在对文理科的态度上,男生群体似乎更为极端,其中文科男仇视数理化比女生还厉害。这是 1980 年代末的情形,对于 80 年代初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像是一次大反转。直到 1995 年比尔·盖茨的《未来之路》引入中国,IT 兴盛起来,1998 年开始数学才变得重新吃香。现在文理科已经走向缓和了,并不是因为他们争论出什么结果,然后握手言和了,其原因可能有三:一是社会变得更现实了,人们远为关注的是贫富差距,这不是此文要展开的。第二个原因是文科成就有限,他们内部的"文人相轻"可不亚于攻击理工科。文科其实也是有一定标准的,只不过不能精确打分。那些才子佳人戏、"好人+坏人"的影视剧、肥皂剧、狗血剧其实都是二三流作品,比如富家女爱上穷书生遭家人反对,结果书生中了状元;好人总是有纯洁爱情,容易受骗上当,坏人阴险狡诈身手不凡,杀人放火投毒样样干,一开始警察总吃亏但最后总是获得胜利。这些情节其实早被套路化了,而且严重脱离现实。第一流的作品肯定不是这样写的,如《梁祝》以悲剧结束,立意就要高出不少,但这样的作品真是不多,搞文科的人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现在诗歌没人读,科幻很热闹,文学也不断朝科学上靠,尤其是《三体》火了之后。三是极端的观点总不会长久,释迦牟尼不也是在享受和苦行之后选择中道的吗?中道才是王道,文理结合也是。但我觉得这可能还是表面的,事情没那么简单。80 年代文理科似乎有一种"抢地盘"的味道,现在大家争完了,划清界限了,就不那么吵了。一方面,人工智能、大数据算法引领时代,数学也跟着受到青睐;另一方面,就是让你 IT 男找不到女朋友,哪怕你高薪——如果想找到满意的,还得到我的非理性文科地盘来"进修进修"。台面上光鲜亮丽的人内心总有苦衷,社会总有一种反制的"暗流在涌动"。行为经济学(现在已差不多是理科了)也完全承认人的非理性(几百年科学的进步如此神速,对人本性的认识才刚刚起步,有点讽刺啊),所谓文科的"搞笑",也恰恰是人类认知自身深刻的地方。

在谈老等人的作品里,对文理科表现出同样的尊重,我觉得是很正能量的,是可以流传下去的理由吧。我们一定要通过这样的作品树立文理结合的观念,而不是偏袒一方,攻击另一方。文理结合似乎很自然,实际上难能可贵!21 世纪文理科需要不断的对话,保持必要的张力,彼此都要有开放性而不是把自己封闭起来,闭门造车,唯我独尊。这是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复杂的课题,甚至关乎人类的前途命运。过去文理之间的疏远甚至水火不容的教训不可谓不惨重:技术造成的环境和异化问题不用多提了,科学主义者把牛顿的机械宇宙观、特别是遗传学和进化论强行移植到社会中去,出了很多问题;文科知识分子则不遗余力地鼓吹革命,造成极端个人主义大流行,乌合之众、民粹主义、网络暴力……都冒出来了,这样的结局或许他们自己也没想到。教训是因为对人性理解的不够,而这是需要理性和科学的帮助,比如复杂性科学、行为经济学等;反之,势不可挡的人工智能、生物技术也需要人文精神的滋润和价值取向的跟进,否则一定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如此看来,要把这种文理结合的思想潜移默化给学生,可以谈老等人为榜样,今后的科普作家将承担起自己的作用。

其三,是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好的科普就是要告诉我们,科学的一些结果并不难理解,但科学的探索常常是异常艰辛的,科学家的精神值得我们尊敬甚至学习。就这一点来说,过去的任务型科普也不是毫无意义,还是起到了教育作用,只是过于千篇一律。科学家当然也是有个性、怪癖甚至瑕疵的。我曾听说当年《图灵传》迟迟不能翻译出版,理由不是图灵不够伟大,而是图灵是个同性恋,现在他的传记翻译出版已不止一种,说明现在确实更宽容、更进步了。

任务型科普对我的影响自然也深,1980 年代太理想主义了。感觉是人人都要争做科学家,只不过限于智力等因素,多数人只能高山仰止。等我踏上社会,才发现根本不是这样(就像一些迷恋琼瑶爱情剧的人上当一样)。科学家说穿了就是一个职业,很多人研究科学是因为有兴趣,当然也具备一定的才智,此外还存在性格因素,我也不止一次地看到科学家亲口承认,搞科学是对尘世的一种逃避——这在鼓吹为国争光的任务型科普里是不可能见到的。人们把研究科学比喻为上山,把进入社会搞企业、搞金融比喻为下海。山势虽然险峻,波涛汹涌的大海也不好驾驭,两种能力很不一样。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适合干哪一行,而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当然,任务型科普把科学家的天才和精神捧到天上(情绪型科普也有这个问题),还存在一个客观的历史局限性。过去的顶级科学家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有更多的机会改变历史。比如达尔文的进化论影响巨大,但他在今天只能是一个专家而已。爱因斯坦几乎人人说他伟大,但希尔伯特、陈省身认为他的数学不咋地。陈省身、小平邦彦都说自己只会数学不会别的。这不是谦虚。陈省身有一次在人陪同下参观寺庙,说高斯、黎曼是菩萨,我们只是罗汉,菩萨大家都认识,罗汉人多就不一定认识了。陈省身的朋友周炜良、詹姆斯·西蒙斯不仅数学好,而且会做生意;陈省身则不为所动,一门心思做学问,成为一代大师。他多次表明,不喜欢研究数学也没什么,不必强求。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才是正确的人生态度。这些论述我读来都很感动,可惜有点晚了。

科学大师们并不把自己的事业看得有多伟大,要全人类向其看齐,偏偏那些在网上吹捧科学家、痛骂明星的人,本身又不是科学家。人们总是喜欢比较明星和科学家,似乎有点奇怪,看来是历史造成的两大偶像的碰撞,毕竟价值多元化给一些特别是中老年人造成的心理落差很难消除,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明星似乎轻轻松松,财源滚滚、名声大噪;科学家却过得很清苦,不公平吧,没办法,这就是市场经济。就向面对死亡一样,某些事物我们理智上可以接受,但情感上很难接受——这又是人性的课题。

当然现在走到另一个极端也有点遗憾:很多院士直到去世,我们才听说他们的名字;很多诺贝尔奖级的科学家非常敬业和低调,我因为杂志需要,找他们一张像素较高的照片都往往很难。这种甘于寂寞数十载做好失败准备、默默为人类奉献一生的精神,在现在这个嘈杂的世界里,似乎越来越得不到发扬了。有人甚至认为,默默奉献不仅是一种傻瓜行为,而且也是没本事的表现,这种极端的价值观等于宣布从事科学都是没本事的人,而谁最有本事呢?答案就两:企业家或明星,也就是钱来的快的职业。对此,我十分感慨。问题还不在于所谓的"物欲横流"。物质其实无所谓丑恶,有的只有崇高的精神与丑恶的精神之区分。选择吃喝享乐也不能说就一定不对,但在不少人精神空虚、文化素质低下的情形下,一些鸡汤式的伪大师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除了赚得盆满钵满,还盗世欺名,而真正的经典却几乎无人问津,这就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最近还闹出个"量子波动速读",就像吃绿豆治百病,如此低劣的骗术竟可以招摇于全国好几座大城市,部分公民的科学素养堪忧啊。)此外,把人的本事和贡献与他的收入划等号,也是极端错误的。有些赚钱的事并不难,有些不赚钱的事很难!如果人们长此以往习惯于错误的认识,是具有较大危害性的。

王小波早就看出来,用鸡汤来消费国学的乱像可不止一天两天(最近才知道,王小波不仅是作家,理科也蛮牛);科普面临类似情况,科普著作水平的高低不少读者傻傻分不清楚,不过,好在科普面对的往往是小众,所以还没有哪位伪大师愿意到这一块来花费心思。

2019 年截至 10 月,中国内陆突然有 8 家出版社出版了《从一到无穷大》,之前只有科学出版社一家。作者伽莫夫于 1968 年去世,2019 年已过 50 年。之前,别莱利曼(惨死于 1942 年列宁格勒被德军围困时期,伽莫夫也活的既坎坷又不长寿)的科普系列早就被印刷了无数次。这当然是很大的成功,但我总有一种感慨:科普创作乃是出于一种业余兴趣,以及一份社会责任感,没想到可能成为今天的经典。和那些红极一时的人相比,好的科普更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但真的出不了大名、赚不了大钱,也许读过别莱利曼和伽莫夫的人不少,但不大会有人关心别莱利曼和伽莫夫是谁。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不远的将来,绝大多数人既不愿默默耕耘哪怕只是花一点点时间,也不在乎什么身后之名,说到底他们还是贪恋这滚滚红尘。

但是,如果我们都能对科学提升一点兴趣,相信也会为社会提供一份正能量,这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热爱科学的人总是充满好奇心,也比较单纯;急功近利、私心很重的人,不大会喜欢科学和科普——这种人很多,也许将来会变得更美好,但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需要理解和等待。

无论何时,我们热爱科学不是都能成为大师,但愿都能因此而活的有趣。

谨以此文向谈老、向中国科普工作者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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